第一次见到徐君,顿让我心中暗生丝丝寒意:啤酒杯底厚的镜片,头发支棱之余还留着一嘴小胡子,走起路来噔噔作声,两条手臂大幅度摆动——这就是未来睡我上铺的学友!?我心抽了一下。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说来诡异,我和不修边幅的徐君的最初交往,却是从钱物开始的。然而不久我就发现,在徐君不时五十、六十的借款后,他在食堂的定量却没有什么增加,仍然是三毛钱的白饭加一两个五毛钱的菜。增加的,反倒是他在校门口旧书市场上不断攀升的采购量,从1982年即停止发行的《毛选》第五卷,到那会十分冷门日后却在亚马逊、当当上热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徐君乐此不疲。正当此间,《邓论》课上老师第一时间播报了世贸大厦遭到恐怖攻击的消息,全班霎时起立欢呼,惟徐君一人,肃然不语。
此君当是位“仙人”,而且还是当下难觅的“仙人”……尔后发生的一件事,进一步验证了我的揣摩。
一次民法课上,显然刚入行不久的张讲师在例举《纽约时报》公司诉沙利文一案时,即遭到了徐君的当堂质疑,二人相持不下。在一场类似1959年赫鲁晓夫与尼克松“厨房辩论”的暴风骤雨后,徐君偷偷告诉我,看吧,有奇迹要发生,而且很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奇迹果然发生了。第二天凌晨一时许,衣冠不整、横穿着拖鞋的张讲师一脸兴奋地敲开了我们寝室的大门,当众宣布他已经找到了该案里布伦南大法官对传统平衡“权利冲突”理论作出的原始阐释,声言白天的争论徐君实已完败。徐君则打着呵欠,满不在乎地从枕下抽出一张从校图书馆里摘录的卡片,证明在此之前此类案件美国实行的是“严格责任”制,也就是说不管媒体有什么样的理由,只要报道存在错误即要承担侵权责任,进而口头推导否定了张讲师的“二重证据论”,结果让张讲师狼狈不堪地逃走了。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在此之后徐君和张讲师居然成了十分投缘的挚友,甚至有人看到这两个大男人窝在校园后墙外情侣云集的小饭馆里对坐而饮。
徐君在学业上的用功是有目共睹的,日常课业自不待言,图书馆闭馆时屡遭管理员强制驱逐的人员名单中便常有他的名字,以至有人就他发出了其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慨。可是,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桃色事件",似乎又说明这个论断是谬误的。
那天上午的第一节课结束后,班主任突然宣布:下午将举行一次测试,优胜者在通过审定后,将有资格入选校队参加“理律杯”全国高校模拟法庭竞赛,赛事成绩将作为日后保研的重要参考。无论是考虑到保研的现实需要,还是考虑到做一次免费的北京之行,这次测试显然在大家眼里充满了诱惑力。于是,上午课业结束后,全班没有一人去食堂打饭,也没有一人回寝室午休,悉数留在教室恶补充电。
这时,校内早已艳冠一方的外语学院院花沈君陡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嘻笑着喊徐君出去,在一番“饿了没有”的寒暄后,沈君十分亲昵地塞给徐君一盒盒饭,飘然而去。教室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傍晚回寝室后,几乎所有人都问到了徐君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追到沈君的?徐君放下书本,淡淡说,没有啊,我们只是关系不错的一般朋友而已。这样的答复显然无法让任何一个人信服,于是在轮番突击的严厉逼供下,熄灯后徐君半躺在床上缓缓道出了另一番原理:“其实每个有点基本头脑的漂亮女孩子内心深处都是孤独的,因为她的外貌决定了她不管在异性还是同性面前都有可能面临一种潜在的危险,她们更需要真正的朋友来交流、来支持。我猜中了这点,于是我成了沈君的异性朋友,哪怕我家世卑微。但我们又都是清醒的,彼此只互为精神上的交流者,难道你们有谁看过我送过她一枝玫瑰花了?”
那一夜,全寝室只有徐君没有失眠。
律转鸿钧、四序递迁,象牙塔里的日子终归要逝去,转眼一届同学又要云散。毕业后,徐君通过司考成为了重庆某知名律师事务所一名民商事律师,自此月受数案;沈君则考取了吉林一所名牌大学的英语硕士生,南雁北飞,随后缈无音讯。而他们间的“爱情”故事,迄今却成为历次同学聚会上若干校友津津乐道的谈资。对此,徐君淡然处之,再无他言。其实,我心里明白,徐君私下里同样津津乐道的,有法理学老师就自然法学说与实证主义法学派的思辨,有法哲学老师从柏拉图到卢梭、格劳秀斯等各个时代法哲学家思想的分析,有刑法学老师对四要件与三阶层的论辩,有民法学老师围绕“马锡五审判方式”精髓的解读……因为这些段点灌输给我们的一个共同信念是:“博学笃行、厚德重法”。
那年,冬天,蒙自,我和徐君终于重逢在文澜路一家川菜馆里。杯盘觥觞间,我们似乎都有点动情,突然想穿越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当年歌乐山的巍峨,回想起当年曾经共同拥有的斑斓梦想……那天,徐君斜着眼问我,毕业时送你的《论法的精神》还在不?我说,回云南时行李太多,撂给隔壁寝室李君了。徐君莞尔一笑,说,其实我清楚你是记得书里内容的,当年我们都很喜欢的那首诗里早就暗示了……是的,北岛不是在《走吧》里说过吗:“走吧,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走吧,路呵路……”
来源:红河州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