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人民法院公郎法庭在无量山下,法庭辖3个乡镇22个村民委员会,总人口5.6万多人。540平方公里的山乡中,居住着汉、彝、回、白、苗、布朗等14个民族,是一个民族杂居、山高谷深、道路崎岖的典型山区村落。1993年,我从西南民族学院(现西南民族大学)毕业后,在南涧县法院马鹿田法庭工作一年,1994年到公郎法庭工作。
我从一头黑发到白发,再到现在头发全无,大家对我28年如一日在公郎法庭工作生活,深表不解,但我很坦然。因为这里是我乡愁的寄存地,是我感恩父老乡亲服务于他们的根据地,是我与各民族兄弟姐妹情感融合交融地。
公郎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留给我太多的记忆。1989年,当我拿到学校录取通知书,亲戚朋友的看望、儿时伙伴的送行、父老乡亲的叮嘱,各种关怀和慰问,让我感动。特别是临别时回望公郎的那一刻,我顿时明白了什么是乡缘、情缘、血缘,回报他们、感恩他们的意识油然而生。我虽然撑不了一片天,但可以为他们打一把伞,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正是这样的想法,开启了我回报故乡的历程。在一次次地努力工作,得到大家认同时,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有这么一件事,发生在我结婚当天的凌晨,派出所值班人员突然登门,说离政府四五公里处发生交通事故,肇事司机逃逸,所里只有他一人值班,请求支援。
“人命关天”,和妻子简单说明,得到她的支持。我急忙和镇政府工作人员赶到案发地,发现一位老大爷满身血污倒在路边。我们用手电筒照着进行了现场初勘后,把昏迷中的大爷送到了卫生院,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大爷醒了,家属也到了,我才匆忙去准备婚礼。婚礼时因过度劳累而无精打采,使我对妻子充满愧疚,但想到在我结婚大喜日子的凌晨挽救了一个生命时,心里便释然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各民族同胞对我的期望很高,认同感和信任度也很高,群众有了纠纷会不分时间来法庭,让我解答或调处涉法、涉诉问题,让我出谋划策。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尽力为群众排忧解难,我责无旁贷,老百姓没有节假日,也不分8小时内外,要适应群众的需要,就不能分白天黑夜、上班下班还是节假日。一句话,只要有群众需要,我就是法庭的“110”。
一天凌晨一点多,法庭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习惯性地迅速接通电话,一个粗暴的声音吼道:“喂!法庭吗?我是某某某,我要离婚!五分钟内你们不到我家来,我就杀了全家!”对方根本不容我说话就把电话挂了,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多想,抓起外衣就跑。
赶到他家时,只见他手拿一把尖刀边晃悠边吼骂,其妻子和孩子吓得缩在墙脚哭成一团,我迅速从后面抱住他,奋力夺下刀子,连推带拉把他带到法庭,给他泡上一杯茶,耐心听他抱怨、任他发泄愤懑情绪,适时加以劝解疏导,等他心平气和离开法庭时,天已经大亮了。接着我又多次上门劝导,两口子不离不闹了。后来他对我说:“小龙,要是没有你,我恐怕要家破人亡了。”
公郎法庭辖区的3个乡镇世居14个民族,自然条件和民族心理各不相同,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千差万别。如果不熟悉、不理解、不尊重当地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就没法取信于民,没法顺利开展审判工作。在各个民族中有着许多与法的精神相一致的公序良俗,将它们结合在一起,情、理、法的案件调解、执行往往事半功倍,效果良好。
为了解掌握各个民族的良风民俗,工作之余、下乡办案,我尽可能地去调查了解。通过多年的努力,公郎辖区大部分民族的良风民俗,我尽在心中,为案结事了的工作目标平添了技能。
每逢公郎街天,我都会早早来到办公室,泡上一大壶茶,等待“客人们”到来。我的客人不是别人,是四村八寨来赶街的村民,他们常常把公郎法庭挤得密不透风。我只要给我的客人先端上一杯茶,让他们歇口气,喝口茶,他们就会把要咨询的问题慢慢道来。我不敢说凡来到我办公室做客的人都能和我鱼水情深,但我还是努力做到用我的一张笑脸、一杯热茶、几句暖心的话,让他们从我办公室走出时,紧锁的愁眉能够展开。当然也有不问事、不诉求,只是来和我聊聊家常的当事人。
现在的公郎法庭已经成为各族群众各种诉求倾诉地、矛盾纠纷理顺地、法律咨询受益区、烦恼消除地。年复一年,在这里我接待了上万人次的各族群众,化解了无数百姓心中的疑惑,解决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事,被群众亲切称为“公郎客厅”。
得益于这个客厅,让我了解了群众的所需、所盼、所求,更让我的案件审判接上地气。民有所呼,我有所应,在这里,通过交流,我拿到了调解的“密码”,带给我86%调解率的回报。“心中有百姓,百姓才信你”,沟通、信任的桥梁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简单。
有一次,一对小夫妻到法庭请求离婚,我的助理告诉我,通过询问双方当事人,离婚理由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夫妻感情没有破裂。我提议立足调解和好,助理领会了我的意图,但调解依然没有进展。助理告诉我,双方对抗的情绪已经降低,言词激烈程度下降。凭着经验,火候差不多了,见时间已晚,我心生一计,因为当事人回不去,外面住又要花钱,同时也让他们在一起沟通顺气,于是安排助理将他们安排在了法庭接待室休息。助理对我当时的做法不太理解,说不知我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笑道:“这叫冷处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们面带羞涩地对我说:“龙庭长,这婚我们不离了!”看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助理问我:“这就是你说的有好戏看吗?在法庭住了一晚就有这么大作用!真是神了!我怎么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呢?”
我笑了,对她说:“冷处理能让他们热起来啊!”
我告诉她,咱们法庭处理的案件,大多可以分为夫妻、邻里等七个大类,每一个类型都有一定的特点和规律。比如这个离婚案,你已经将各种情、理、法讲得透彻了,双方只要相互搭个梯子,下个台,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安排他们在接待室休息,一方面是节约他们的诉讼成本,他们不反对,事情就有了眉目。另外一方面,你让他们说说话,不就水到渠成了吗?调解没有定式,只要走进当事人心中,把他们从牛角尖拉出来,往往就会成功。
关键是心与心的紧贴,缩短了与他们的距离,真情与真情的碰撞,点燃了理解、信任和友谊的火花。您看进入彝寨,只要和彝族兄弟一道端起酒碗,说一声“一咕噜必格”(一口干),什么事情就都好说了;办案或接待来访时的开场白,只要说一声“有话好好说,莫喔哩(好吗)?”他们就会变得心平气和。
在基层法庭28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只要心中装着爱,对群众充满感情,就能走出一片天,收获幸福。
我办理过这样一个案件。多年以前,一个小女孩,父母离异,母亲出走,父亲再婚后她和继母之间产生矛盾,父亲又长年打工在外,对她不管不顾,她只能和70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由于长时间见不到父亲,得不到父亲的关怀,父女之间关系极度恶化,隔阂和矛盾深深挡在了父女之间。到了小女孩要读初中的时候,奶奶已无力给予更多的关爱,无奈之下小女孩把父亲告上了法庭。
她的家在离法庭20里远不通公路的山寨。案件受理后,我们每次去都要请当地村委会的工作人员配合,到家中及村里去了解情况,并找到他父亲,把他们约到一起做思想工作,创造父女相处的机会,希望能够庭前调解。调解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往返10多次之后,父女俩僵持的态度才缓和下来,双方有了交流和对话,冰冻的亲情逐步得以化解。案结后,我依然牵挂着小女孩,经常了解、过问她的情况,给她一些资助和关怀。
她还对我说:“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发奋图强,要像你一样成为充满正义和善良的人。”现在这个女孩已经大学毕业,在昆明就业。每年春节回家她都会到法庭来坐一坐、聊一聊,说说她的现在和未来。
28年,我用双脚丈量了辖区三个乡镇的每一条羊肠小道,沉淀的是真情。一路走来,撒播法治理念和思维,助力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
28年的时光恍如昨日,28年的坚守让我的人生苦中有乐。我清楚地记得一次在办案的途中淋了场暴雨,一位苗家兄弟认出了我,把落汤鸡似的我拉回家中,给我生了塘大火,要我烤火后再继续赶路,我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有一次因忘记带干粮和水,饥肠辘辘的我在山泉边用手捧水充饥解渴时,被一位打柴归来的布朗族大嫂看到,低语一声:“这不是龙法官吗?”并把捂在怀里仅够自己一人吃的荞面粑粑硬塞给我,要我充充饥,我觉得那粑粑像蜜一样甜到了心间。
还有一次从一个彝家的寨子走过,精疲力竭的我找了一棵大青树靠着正想歇歇,一位老汉认出了我,不由分说把我拉到家里,在火塘边烤一罐香茶让我解渴,我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这样的礼遇不知遇到过多少次,我能够有今天,在人生之路上每跨出的小小一步,收获的每一次成功,都凝聚着父老乡亲的呵护和帮助。群众的认可比什么都重要,为了给他们提供好服务打好伞,再苦再累都值得。
作者单位: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人民法院